因為有讀友反映無法連結飛田官網的舞文弄墨區之「水漣」,
所以暫時放一份在這裡。
放的時間長短不一定,過陣子可能會拿掉,也可能不會。
總之,要看的朋友快來看唷!
突然想起一個古老的「快來看」的笑話......
P.S 本文請勿轉載。謝謝配合。
水漣
之一 此岸
又見到他了。
這是第三次了吧。上一回看見他,記得是在去年的中元前夕。
緜長水岸蜿蜒不盡,站在岸邊的他形容消瘦,一襲寬鬆白袍幾乎藏不住瘦弱的身形,長髮任風吹拂凌亂。
然而儘管比一般男子更為清瘦,隔著一道水脈,他在岸邊,她在水中,她仍能感覺到他專注得令人心痛的眸光,彷彿他已那樣等待,一生一世。
「水漣,專注。」
師父蒼老的聲音從前頭傳來。
水漣掌燈,猛地回過神來,看著師父略駝的身影,膠著於岸邊那人的視線終於收回,回到眼下的世界裡。
一個美麗而幽暗的世界。
無邊無盡的寬廣河面上漂浮著朵朵蓮花。每一朵蓮都燃著一盞小燈。小燈在風中飄搖著,將熄未熄。
水漣雙足輕踏在一朵蓮花上,師父在前頭,她在後頭,留意著那燃著燈的蓮,以及坐在蓮上那孱弱無力的幽魂,引渡眾生渡過冥川,前往彼岸。
每到七月,鬼門大開,陽間的人們在水中放起蓮燈,引渡迷途的魂靈前去應前往的方向,莫再留戀陽間,忘卻苦痛。
師父在前頭引導著,她在後頭看照著,不讓蓮燈熄滅。因為一朵蓮上載著一個魂。每個魂都迷惘而脆弱,要小心呵護安撫。
黑暗的水面上,盞盞微燈顯得氤氳美麗。有些魂會因為知道自己已然死亡、將要離世而哭泣。他們不知道,彼岸的世界是什麼光景,為前程惴惴不安。
遇有魂靈哭泣時,她就唱起師父教她的歌。
那是一首彼岸之歌,她沙聲吟唱:
「莫留戀,此岸此生,悠悠魂魄。陰陽兩界雖殊途,蓮燈引渡過冥川。莫遲疑,來時路茫茫,去時心蕩蕩,彼岸有花正綻放……」
低沉的歌聲在水面上迴響繚繞,安撫著魂靈因迷途而將要散去的魂魄。
她是水漣,冥界引魂使者的弟子。
每到這時節,師父總帶著她來到陽間的河,引導那朵朵的蓮燈,去向彼岸。
一年中只有這一個月的時間,她會來到陽間,引導迷途忘返的幽魂重回陰間。而陽間的生人們,彷彿也有同樣的默契,在每年中元的前夕,在水面上放起以紙錢折成的蓮燈。只是他們不知,不管他們在哪裡流放蓮燈,所有的蓮燈都會流向同一個地方——冥川。
冥川之水,分隔兩界。一邊是陽界,一邊是陰間。
渡過冥川的魂魄會忘記前生的痛苦,而飲下冥川水的魂魄,則會永生記得前生的牽掛。
沒有蓮燈可坐的幽魂,無法渡過冥川,登上彼岸。
中元七月,正是引渡在陽間飄盪魂靈的好時節。
師父很忙,每次一忙起來,他就會想喝酒。但是他今天沒帶酒葫蘆出門,沒酒可喝,心情一定很不樂,她想她最好乖乖幫忙,別惹麻煩。
可有時,岸邊熱鬧的景致仍會讓她看得怔愣。
陽間生人看不見冥川上的他們,在生人眼中,這只是一條普通的河川。他們普渡、祭祀、犒賞他們多數人無緣得見的鬼神,意在祈求下半年的平安。而放入水中的朵朵蓮花,則在希冀亡者離開陽世的恐懼情結下,又寄託了對亡者的思念。
一整夜,相隔兩界,卻又同時得以窺見陰陽兩界的這條冥川,燈火不盡。
她不知道自己渡了多少魂,也不知道自己唱了幾回彼岸的歌,也沒仔細數她來回兩岸——此岸與彼岸——已有幾回。
她當一個引魂使者徒弟的時間不算太久,可是死魂對於時間是沒有太大的感知的。她已經忘了自己生前是什麼地方的人,叫什麼名字,愛過什麼人。
沒有前生記憶的她,潔淨如一瓣蓮花。
那些還懷抱著對前生的記憶而傷痛的魂靈們在接觸到她的歌聲時,都能逐漸忘記悲傷。
此生已逝。
彼岸仍遠。
莫遲疑、莫留戀。
可儘管如此,當她來回經過他所在的那個岸邊,與他目光交會時,她都忍不住摀著心頭,有種想要出聲喊他的衝動——
但她不能。
師父說,他們只能引渡想離開此岸,前往彼岸的魂。
在岸上的他,眼中沒有半點想坐上蓮燈的意思。
他不想被渡,她就不能渡他。
因緣未到。
只有業障還盡的魂,已經夠輕,坐上蓮燈後才不會沉入冥川中,永世不得超生。
而這個人——或者說,這個魂——若非他對生前的記憶太執著,因此被自己的記憶束縛在岸邊。再不,就是因為他的業障太重,眼前還不到他渡河的時候。
然而他的眼神是如此哀愁,她總覺得他不來渡河,並不是背負著過深的業障。
因為沒有魂會像他這樣有著如此堅定的目光。
所有經歷過一次死亡的魂,往往目光渙散,眼中盛著悲哀與對前生的留戀。
引渡過那麼多的魂魄,唯有他目光如炬。
只是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如此執著?
她也想過,有沒有可能,有一天,他會讓她渡他?
一整夜,從方入夜到長夜將盡。
師父在前頭引導彼岸的方向,她在後頭幫忙看照著坐在蓮燈的魂靈,小心呵護蓮燈的燈火,不讓冥川上幽冥的河水將眾多魂靈吞沒。
不論前生經歷了多少苦楚,過了河,到了岸那邊,就是下一生了。
他雖然沒有開口過,但她知道他一直在看著她幫忙師父引渡那些魂魄。
「莫留戀啊……」她低低地唱著能夠幫助魂靈淨化的彼岸歌,希望在此岸的那個他,能聽懂,能放下前生的種種傷痛。「莫遲疑呵……」
之二 彼岸
她第五百次來到他的面前,在每一年的七月十四日。
在人們放燈入水的那個時節,無論人世間離、亂、戰、變,每一年的今夕,她會來到這條連接幽冥與陽世的河上,用她的歌聲引渡魂魄到彼岸。
當她唱著莫遲疑、莫留戀的歌聲時,會牽動他心裡一根脆弱的絃,讓他想要跟著其他魂靈走向岸邊,坐上那點著微燈,照亮黑暗冥水的蓮花,讓她渡他。
但他不能那麼做。還不能。
他有一個約定,很久以前約好的。
後來他死了。約定還在。
為了那個約,他只能有這一生,前生即是今世。
他聽說渡過眼前那條叫做冥川的河水,就會忘了前生的痛苦。可以到彼岸迎接下一世。可是他卻想,假使渡過了冥川,忘了痛苦,那快樂呢?
前生的快樂是否也會跟著遺忘?
前生,他死得很痛苦,死後魂體也不好看。
可是生前他曾經很快樂。
無比的快樂。
連帶著,連在遵守前生許下的約定時,儘管承受著生生世世的寂寥,卻依然感到開懷。
他不想忘記。
不想讓自己變得那麼輕。
即使他的魂體幾乎承受不住前生記憶的重量,仍甘之如飴。
五百年來,他在這岸上看著她從黑暗的水面中出現,足下是蓮花,一身白衣,長髮曳地。
在她前頭,一個黑衣的駝影,喚她「水漣」,意似水的漣漪。
她經常看著他,他承受她探索的視線。
為這一眼,他願將讓這一生,永不盡、永不盡。
只有此生。他不能遺忘。不想忘。
﹡ ﹡ ﹡
「水漣,專注。」
師父的聲音讓她醒覺過來。
她趕緊撈起一朵差點被她手中長竿不慎打翻的蓮花,引魂登上蓮台。
同時仍強烈意識到,他就站在河岸那邊。
陽間的時間已經過了五百年的光影,周遭景物丕變,多少朝代在光影中遞嬗。連陽間生人下放的蓮燈造型也略有變化,然而一放到水裡,便化成朵朵潔淨的白蓮。
五百年來,她每年都會在這裡,在同一個地方見到他。
一切都改變的當下,只有他渾然如舊。
依然是一身白衣,因死前痛苦而孱弱的魂體看似風中殘燭。然而他目光炯炯,彷彿在告訴她,他將一直等待,千年、或者萬年。
然而,她沒有那麼多的時間。
五百年前,她被師父從冥川深處撈起,只剩一魂一魄,一點靈識。
一般魂體有三魂七魄。
魂飛魄散的她,失去前生所有的記憶。
荏弱魂體仰賴師父的幫助才勉強存留下來,沒有隨風消散。
從此她成為冥川上的引魂使者,唱起永不止息的彼岸歌,藉由淨化引渡魂魄所積下的功德來養固自己殘存的魂體。
直到這第五百個年頭,她已經引渡了無數個魂。
師父說,當她引渡了七千七百七十七萬個魂後,隨著功德的累積,她的一魂一魄就可以穩固如初。屆時隨她要留下,或是到彼岸去,重新開始新的一世人生,都可以由她自己決定。
今晚,第五百個中元前夜。
她將引魂同去彼岸,託生淨土。
往後她不會再遇見他。
她想渡他。
中夜已過,雞鳴將起,天欲白。
這最後一夜,趁著師父不注意,她送走手邊載魂的蓮花,撐著長竿,移向岸邊。
攔住一朵燈油即將燃盡的蓮花,她下定決心喚他道:「喂,上來吧,我渡你到彼岸。」
這是五百年來,她第一次開口跟他說話。
他沉默地看著她,像是不懂她的意思。
她繼續說:「我看你在這裡站了很久一段時間了。」有五百年之久啦。「你身上沒有罪業,我打聽過了,你過來坐上這朵蓮花吧,放心,有我在,不會沉的,我渡你過去。」
他依然沉默地看著她。
怕師父發現她在做什麼,她頻頻回頭張望,發現師父正忙碌著送走今晚最後一批魂靈,她轉過身,站在自己座下的蓮花上,企求地看著他。
「過來吧,過了今晚,我就要走了。我想渡你過河,到彼岸去。」
就在她以為他不會回應她時,他突然開口了。「妳不會再出現了?」
「嗯。這是我最後一次渡魂。師父說我下一世將轉生蓮花淨土。」
他眼神閃動。「蓮花淨土?」
「是西方佛祖管轄的極樂世界,聽說那是一個沒有爭奪,也沒有飢餓、恐怖的地方——」
「也沒有情與愛。」他說。「妳不會喜歡那裡的。」彷彿他了解她。
「呃?」
她不會喜歡蓮花淨土?是嗎?
在她心中,其實沒有喜歡與不喜歡。她已經離前生很久了,還沒有下一生的她,對於蓮花淨土的響往,來自師父的形容。在師父口中,那裡彷彿是大千世間最好的佛國淨土。可是他,這魂,卻說,她不會喜歡那個地方。
好篤定的說法,為什麼?
他沒有直接回答,只問:「妳嚐過深愛一個人的滋味嗎?愛著一個與自己截然不同的人,與她共同許下生生世世的承諾,即使死亡都不要分離、不要遺忘?」
她搖搖頭。「不,我不知道。我只剩下一魂一魄,誠如你所看見的,我連一張完整的臉都沒有,對於前世,我已經沒有任何的印象,你說的那種活過的人才有的眷戀,即使我經歷過,如今也已經徹底遺忘。」
他看著她空白的臉孔,那上頭沒有五官。
完全失去前生記憶的靈魂,會像她一樣,純白如紙。
她看著他時,是用魂體的心眼在看他。
他的眼神因此十分憂傷。「妳死去時,痛苦嗎?」他聽說只有遭受到無比可怕的死亡過程,人的魂魄才會四分五裂,魂飛魄散。
她搖頭。「我不記得了。」前生種種,早已隨著魂魄飛散時,在風中粉碎。
「那好。」他說:「那很好。但願妳不記得那種恐怖。」
她雖然沒有五官,但卻打心眼裡微笑。她沒想到他會關懷她的感受,那使她應該早已停止跳動的心感覺到些許溫熱。
然而隨著今夜即將結束,她不得不勸他。「你真的應該跟我一起渡川,五百年了,你一直留在岸邊,萬一來生有人在等你,你卻還留在前生的岸邊,那不是很遺憾嗎?」
然而他依然搖頭。「不,我等待的那個人,她不會在來生等我。」
他的回答,令她感到有些錯愕。
他繼續說:「我們有過約定,不讓死亡將我們分開,可是有一些原因,讓她無法遵守對我的承諾,因此我決定在這裡等她。等她想起我。」
他把話說的很淡,但語中裡的執著與情意,卻使她想要蹙眉——雖然她沒有眉可蹙——早在她魂飛魄散的當下,失去前生記憶的她,不復記得自己前生的相貌,因此她才會沒有五官。
她遺忘了自己的前生。但她眼前的他,卻執著於他前生的約定。
突然一個想法讓她很替他著急。
「萬一,萬一你等的那個人,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呢?」
就像她忘了自己曾經是誰一樣。有沒有可能,在這世間,陰陽兩界之中,有人也像他一樣,正殷切地等待著遺忘了前生約定的她?她是否曾許過任何承諾呢?
然而這想法實在太過嚇「魂」了。怎麼可能有人能夠在看不見半點希望的前提下,生生世世地等待下去呢?
可……眼前卻又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啊。
不知道為什麼,這想法讓她莫名地感覺心酸。
冥川上的蓮燈漸漸減少了,隨著天明的逼近,一朵朵燈熄了的蓮花也沉進水中,像氣泡一樣消失無形。
「水漣……妳叫水漣嗎?」他突然問說:「妳可知道,在陽間,這條河川叫什麼名字嗎?」
她搖頭。在她眼中,這水,就只是冥川而已。
他看著她。「死後我才領悟過來的。冥川,幽冥之水,在陽間被稱為記川,在幽冥被稱為忘川。我還是前生的我,因此在我眼前,這是一條記川。妳是沒有前生的妳,在妳眼前,這就是忘川。」
記川?忘川?
「喝下記川的水,生生世世都不會忘記心中最珍貴的記憶。」頓了頓,說:「也許約定這種事情,只要有一個人記得就夠了。」他把話說得像在訣別。
夜色漸漸散去,朦朧東方,天將白。
他即將消失在白日當中。
遠處,師父回頭叫她。「水漣,妳還差一個魂才功德圓滿,天快亮了,動作快。」
「我還差一個魂?」她突然警醒過來,意識到周遭已經沒有其他等待引渡的魂體的。
錯過了今年,還要等到明年。
可是……看著他,她突然覺得也許再等一年也沒關係。
也許到了明年,與他有約定的人終於來了,那麼她就可以引渡他們到彼岸去,祝福他的來生。
轉念一想後,她決定要再等一年。
然而他卻問:「妳真的想去蓮花淨土嗎?」
她不肯定。只道:「難道世間還有比那更好的地方嗎?」搖搖頭,她說:「可是我還差一個魂才功德圓滿,還得再等上一年。明年這一天,你會讓我渡你過河嗎?」
他深深地注視著她,彷彿要在她空白的臉上,描摹出一張永誌不忘的臉孔。他微笑。「不會。」
「喔。」意料中的答案。她點點頭,轉過身,準備要跟著師父離開。「那明年見。」
「等一等,水漣。」他喚住她。
她回過頭來,想挑起眼角詢問。但是她沒有眼角。
他步下記川的此岸,走向她彼岸的忘川。「我讓妳渡。」
「怎麼?」她訝異。「怎麼?」
他的微笑中帶有深沉的悲傷。「也許是因為,我很想實現妳的心願。也或許因為,我想我的思念足夠兩個人用,我不喜歡等待,可是我會等。」
他說著,站上那朵為他準備的蓮花。
蓮花才承受一點點輕微的重量,便開始隨波流動。
那是她也無法阻止或控制的。每個魂靈對前生的眷戀程度不同,因此魂體本身的重量也各不相同。有的輕一些,有的重一些,但燃燈指路的蓮花往往可以負荷那些輕或重。沿途中,她會唱起彼岸的歌,淨化他們的重,讓魂體變輕一些。
過去她只要看好燈,別讓燈熄了,就可以順利把魂渡過岸去。
她從來沒遇過這樣的情況——
他很重。
他的執著讓他的魂體變得很重。
蓮花支撐不住他的重量。
他在下沉。
他會沉進冥川不見底的深處,永不得超生。
來不及唱歌,她焦急大喊:「師父?!師父!快來幫忙啊!」
但是師父走得老遠,疑似沒有聽見她的呼喚。
她又急又驚又慌地看著他被冥川之水拖沉下去,臉上掛著奇異的微笑。
情急之下,她伸手捉住他。「你放開執著、我會想辦法渡你過去的,你放鬆一些,忘了前生的約定,別固執呀。」
然後她開始唱歌。
唱那首他早已記熟在心裡的彼岸之歌。
她聲略沙啞,卻充滿溫柔的歌聲暖入他的心中,一點一點掃去黑暗。可是他不想忘記。因為他等待的人已經忘記了他,所以他更不能忘。
他想要永生永世記得。即使只活過一世,也值得。
「喂,你可不能沉下去啊!」這樣她的功德會一筆勾消,要重新來過的。而且、而且萬一沉入了冥川,會不得超生的呀!
師父?師父怎麼不來幫忙呀?難道真想要她再當他徒弟五百年嗎?那算起來就是一千年了呀。好奸詐的師父呀……
「……水漣?」半身沉入冥川中的他突然喚她。「妳在哭?」
她的眼淚滴到他的眼瞼上,竟是溫熱的?!
她愕然。「胡說,我怎麼會哭?我又沒有五官。」沒有眼睛,當然就不可能會流眼淚。
「不,妳真的在哭。」是因為他快要沉了嗎?冥川的水像無形的手,正牢牢地捉住他,將他往下拖。
那麼,往後他將獨自在冥川底,記掛著他們的約定吧。其實,那也好呀。
鬆手前,他伸手拭過她眼角。「瞧,妳真的在哭啊。」手指描繪過他記憶中的五官位置。「這是妳的眉、妳的眼、妳的鼻、妳的耳、妳的唇……水漣,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的約定。對不起……」
她錯愕地看著他,感覺他每撫過一處臉上的空白,肌膚就像是灼燙過一次。「你說什麼?你在說什麼?」無法再心如止水,她的蓮花也跟著撐不住她自身的障,僅僅是一魂一魄,卻重如山阿。
在她跟著他雙雙沉沒前,她在他幽深的眼瞳中看見了自己。
啊,他說的沒錯,她有五官。
在他的眼底,映著一張清麗的面容。
是她前生的臉。
記憶接踵而來。
過去種種清晰地在腦中逐一閃現。
怎會忘了他呢?這一切。
即使曾魂飛魄散,怎能遺忘……
前生,他是她的夫婿。
她是他珍愛的妻。
他們互信相愛,卻遭來奸人的妒害。
她被虐殺後,還被術士以道術擊散她的魂魄,任憑他招魂四方,魂魄不歸來兮。前生死亡時的痛苦回想起來,恍如一團黑雲,當頭籠罩得她幾乎窒息。
然而冥川水中閃現著他前生的記憶。她看見他的思念,他的憔悴。他為她心碎而死,生生世世守在冥川之岸,等待遺忘了一切的她。
窒息感稍減,她記起他對她的真心,以及他的殷勤等待。
在黑暗的冥水中,她不斷下墜,卻沒了掙扎的念頭。不再想著要渡過彼岸,不再想著轉生後的淨土。只有前生、今世,與他。
一魂一魄漲滿前生的記憶,以前種種,太多、太重、也太強烈。她感覺自己即將魂散魄飛,僅存的一魂一魄與一點靈識逐漸消逝。然而她已不在意、不在意了。因為她總算能再見到他……
他不知道她即將消逝於無形。
他想鬆開她的手,原該冰冷的冥川之水卻意外地帶著暖意。
「水漣……」永別、永別了……他會獨自守在冥川底下,守著前生的記憶。她若轉生淨土,他知道他可以放心放手。
然而蒼茫中,他聽見她悠悠低喚:「丹生……」他前生的名。他悚然一驚,第一次在死後感到害怕。
她正逐漸消失……他在她愈見清晰的五官中,看見自己的倒影。
發生了什麼事?為什麼她會消失?
難道是因為冥川底下太過冰冷?還是因為她的一魂一魄負荷不住前生記憶的沉重?因為她想起了他。她叫出了他的名。
不!他驚恐無比,魂魄欲裂。
他將她緊緊摟進懷裡,卻無法阻止她的消逝。
不!
那個人不是說過,他已經保住她僅存的一魂一魄?為何她竟然又將要消逝?
「所以我才說,你不能跟她說話呀!」一聲嘆息從水面上幽幽傳至水底。
一支長竿跟著探入水中,輕輕撈起兩個濕透了的亡魂,放在一朵金色的蓮花上。
那個微駝著背,聲音蒼老的男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從水裡撈上來的兩個鬼。懷疑這兩個,要經歷幾世才能放下對彼此的依戀?
「救救她。」阮丹生祈求地看著引魂使者。
五百年前,他死後,在陽間徘徊,四處尋找心愛妻子的魂魄。他遍尋不著,直到他在岸邊聽見那彼岸的歌,認出了她。
當時,這男人告訴他,水漣只存一魂一魄一點靈識,她已經遺忘前生種種,也不堪負荷。從此,他在岸邊等她。
等待一年一次的相會。
五百年過去了,他沒有轉世的念頭,只想抱著對妻子的思念,永無止境地等待下去。把一生一世,當成生生世世。心甘情願。
引魂使者渡不了他,當了徒弟的她卻想渡他。
忘了約定的她,渡他的結果是換來自己魂飛魄散的下場,只因為她雖然遺忘了前生種種,卻沒有全然忘情。
「你希望我救她?」引魂使者垂眸看著癡戀前生的阮丹生。
他眼神狂亂,連自身的魂體都受到震盪。
「那麼,這就是第三次了。」引魂使者說。「前一次我救了她後,她再度忘記一切。你知道這是不得已的事,因為只剩一魂一魄的她,承受不住重量。那是三百年前的事了。現在我若再救她,她依然會忘記一切,只要她一認出你,她就會魂飛魄散,你們永遠無法相認,這樣,你也無所謂嗎?」
他掀唇淒笑。「我無所謂,只要她還好好的,我無所謂。」這怨毒的咒詛啊,注定他倆將相隔兩地。
「好吧。」彷彿歎息了一聲,引魂使者說:「那就明年見了,阮丹生,什麼時候你可以放得下,告訴我一聲,我渡你到彼岸。」
「彼岸有她嗎?」他神情悽惻。
「那種事情……誰說得準呢?」引魂使者伸出雙手,用願力召回水漣即將消失的魂魄,一顆定魂珠定住她飛散的神魂。似笑非笑道:「汝愛我心,我憐汝色,以是因緣,經百千劫,常在纏縛……」
話猶在耳,天明了。冥川上再無引魂使者和水漣的身影。
而他,將繼續等待。
直到她明年再來,看見他。
之三 此生‧來生
師父救了她。
她只知道自己死前經歷了許多痛苦,魂飛魄散,到最後,只存一魂一魄、一點靈識。
師父叫她水漣。
水漣,那是她的名字嗎?
她將跟在師父身邊,幫他引渡魂靈。
師父是個引魂使者,他們終年住在很暗很暗,有水有霧的地方。
他教她唱了一首歌。叫做彼岸之歌。說是可以鎮魂、淨化。
中元前夕,她在冥河岸邊看見了他。
那個男人,他一身滄桑,站在岸邊,隔著水岸,目光鎖住她。
好奇怪,她沒有眼睛,卻覺得自己很像是在哪裡見過他。
她現在還很虛弱,師父說她只要渡過七千七百七十七萬個魂,就可以託生淨土,或者轉生來世。很奇怪,她不太想託生蓮花淨土。也不太想轉生來世。總感覺,那些地方沒有她所盼望的東西。
反倒是這他,只輕輕一瞥,便留住了她的視線。
「師父,那個人,他不想被引渡嗎?」在彼岸的歌聲中,蓮花一朵朵渡向對岸。唯有他,不動,如一座沉穩的山。
「別理他。專心些,妳還有很多魂要渡。」
「喔。」她低聲回應。
可當她第一次在岸邊看見那個人時,她就忍不住想,也許有一種生,是此生,不求來世,永無止境的此生。
也許他也不想到彼岸。那也不錯。她會很喜歡每年都能見到他。
還有,她知道他叫做丹生。
莫名的,就是知道 。
寫於2007/8/28
作者小語:
這是一篇應景文。農曆七月,看電視,有人放水燈。因緣際會,一個故事在腦海裡生成,不寫出來睡不好覺,只好拖著狀況不佳的身體,半夜寫鬼話。民間習俗自有其淵源禁忌,大家在旁看看,不打誑語,求個心安。(P.S.結果短篇實在有點不過癮,不排除改寫成長篇的可能性。萬一寫不出來,請當我在說夢話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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