歸家

 

      打從成年起,就沒在生辰這一天回家的冉小雪,終於決定回家過生辰了。

      十月十七日這一天是小雪日。

冉家與她同輩的這群族兄弟姊妹,個個都以出生時的節氣為名。

而她,冉家幼女,名喚小雪,正是冉氏家主冉重九在為孫輩取名時的「又一力作」。原因於它,只因她是小雪日出生的。

她是皇朝女子,依據先人制訂的禮法,若在成年時尚未出嫁,其字則由家中年高德劭的長者來取。這位長者想當然爾,非她祖父冉重莫屬。

偏偏這位御史臺主有個非常怪異的癖好……

為此,十八歲那一年,人在外州協助冬官長李長風處理庶務的冉小雪接到冉驚蟄的家書,要她千萬不可回京……

從此,不在生辰這一天回家,便成了冉氏年輕一輩的慣例。

畢竟沒有人會希望自己的字被人依照節氣作物,取為白菜、冬瓜、豌豆……之類的吧。

所以並非不想回家過生辰,而是不想拒絕爺爺的賜字,當面給他難堪啊。

然而這一年,冉小雪還是決定要回來了。

帶著她的新婚夫婿——職屬冬官府,以卿職暫行冬官首長職務的工部卿石履霜——要回家來。

小雪日。依照皇朝曆法記載:「雨下而為寒氣所薄,故凝而為雪。小者,未盛之辭。」(註一)

  節氣以小雪為名,是指立冬後逐漸轉冷,天將寒而為寒,是未來冬日降雪的開端,故名為小雪。

很巧的,冉小雪正是在這一天出生。

入夜後,冉府家宴,難得齊聚一堂的冉氏們下值後,紛紛往主家廳堂聚集而來。冉重這一日不當值,早早換上常服,坐在廳堂主位上,一邊含飴弄孫,一邊讓孫兒扯他白花花的鬍子。

冉穀雨抱著女兒倚在窗前看家人僕人端著食盒走來走去,偶爾抽空回過頭來看他的長子坐在祖父膝上偷偷拔他曾祖父的鬍子。

當一個穿著紫紅色衣裙的少婦映入眼簾之際,他唇邊噙起一抹微笑,起身迎向她。

「娘娘、抱。」抱在懷中的小女兒率先朝少婦伸出兩隻肥肥短短的小手。

紀尉蘭笑著接過女兒,看了夫婿一眼後,問道:「人回來了嗎?」

冉穀雨搖搖頭,攬著妻子的腰走到一旁側廳說話去。

「聽說履霜也會來,爺爺撂話死活不肯讓他進門,派了人堵在路口,大伯父也不好忤逆他老人家的意思,倒是姑姑們贊同讓履霜進家門,總之是一團亂,也不知現在那邊情況怎麼樣了。」

聞言,紀尉蘭搖頭失笑。「這老古板……以前老愛當對頭,沒事找碴也就算了,好歹他倆也都成親了,還不給進家門。」說到這裡,她瞅了夫婿一眼,輕哼一聲。「你們冉氏……好個禮學世家……」那語氣可不帶半點推崇。

冉穀雨素知所謂的「禮學世家」是怎生回事,對於妻子的嘲弄,他僅是微微一笑,不置可否。畢竟,他們冉氏確實還謹守著一些古老而繁瑣的規矩,然而也並非真有那麼不合時宜啊,否則,這位紀家小姐又怎會心甘情願嫁予他為妻,為他生兒育女……

「尉蘭,今晚家宴後……」他低聲一喚。

那略帶挑逗的聲音使紀尉蘭耳根禁不住癢了起來,紅著臉瞪他一眼。

「別胡來!」她啐了聲,隨即抱著女兒逃之夭夭,瞬間不見了人影。

看著妻子逃跑的背影,冉穀雨無奈地笑了笑,對著身後落在一處角落的青色衣角笑道:「抱歉,打擾了,本以為這側廳裡沒有人,卻不料已被捷足先登,兩位請繼續——」

話未說完,那衣角的主人忍不住衝口而出:

「冉穀雨你不想活了!若要膽敢說出去,你——」

冉大學士連忙面後退一面致歉道:「不敢不敢,萬萬不敢,春官長有言在先,在下絕不敢將今日不慎撞見之事傳揚出去……只是……」微微遲疑地停頓了片刻。

「只是如何?」冉驚蟄的聲音悶在一扇木牆後,聽起來不慎清晰。

「只是冉大人的衣帶落在地板上,離開這小側廳時,可要記得撿起來。」

「多謝提醒。」另一個躲在牆後的男聲低低笑應。

緊接著便傳來冉驚蟄憤怒的呼聲,但那呼聲立刻便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陣低語和呢喃。

冉穀雨從容離開側廳,並體貼地關上了門,還招來一個口風緊的家僕,讓他守在門外,別讓不曉事的人撞見了不該看見的事。

只是這位冉大人……到底打算何時成親啊?身為春官之長,等於是皇朝禮學的表率,卻一再挑戰禮儀的權威。

世人都說冉氏守禮……毋怪先祖有訓,不令冉家後代子弟再入春官呵!

方走出側廳,來到廊下,一絲寒意襲面而來。

他探出半個身體往外一看,是今年的第一場冬雪。

小雪日,下雪了。

飄飛細雪中,冉小雪帶著她的新婚夫婿石履霜一道走進了冉家大門。

褪下官服,換上尋常冬衣,兩人看起來渾然不似上司與下屬的關係,尤其小雪傷重初癒,面色如雪,看起來微有一點荏弱。

爾時青州礦災,她被困於地中月餘,被救出時已奄奄一息。幸蒙天眷顧,終是逐漸康復……倒是石履霜一頭霜髮,得辛苦地染成黑色,好騙著小雪,叫她安心……實則這事他們都是心知肚明的,也因此,除了冉重以外,冉家上下沒有一個人不把石履霜視為自家人。

更遑論如今兩人已結為夫妻。

眾人礙於不想令冉家之主太過難堪,不願意當面忤逆冉重。

這事,祖父他又怎會不知曉?純粹是面子掛不住,只好嘴硬到底了。

幸虧是石履霜,對於冉重堅定的反對,他總能撥點時間,陪他鬥上一鬥。

果不其然,冉穀雨才想走到妻女身邊,就聽見冉臺主以著超大的嗓門喊道:

「石履霜你竟然真的敢入我冉家大門,我要彈劾你!」

宏鐘般的聲音瞬間嚇哭了老人懷裡的男娃娃,惹得冉重也嚇了一跳,趕緊低下頭來,輕拍孫兒的背,哄他不哭。

男娃娃哭著要爹娘,冉穀雨趕緊走到前頭,將兒子抱離戰場。

迎上石履霜一臉看好戲的表情,冉重火冒三丈道:

「你給我進來,今天老夫非得與你拼個輸贏。」

只見石履霜神色自若道:「既如此,履霜奉陪到底便是。」

兩個男人鬥了一輪,酒菜也上了一輪,就在眾人酒酣之時,冉重忽然記起今日最重要的一件事——

「小雪,小雪妳過來,今天是妳生辰,爺爺早早已經替妳取好一個字……」只是孫女兒過去十年的生辰日都不回來,害他沒機會把這個字賜給她。

正與尉蘭喝酒說笑的冉小雪聞言,差點沒被嘴裡一口酒嗆住。

一隻大掌撫上她後背,輕輕拍打著,為她順了順氣。

緩過一口氣來,冉小雪眨了眨眼,看著冉重紅通通的面容道:「爺爺喝醉了?我都成親了呢。」

說到小雪成親的事,冉重就要生氣。當時他都沒答應呢,這對年輕人就向陛下請旨成親去了,讓他想阻止也阻止不了。

嘔著氣,他悶聲道:「那又怎樣,這個人……」指著石履霜道:「我可不承認他是我孫女婿。」
    石履霜也不見氣惱,只笑道:「不管你承不承認,反正你是沒機會給小雪取字了。」

「胡說八道,我就偏要給小雪取字。小雪,我要給妳取字,就取為……

「爺爺!」冉小雪趕緊出聲阻止。「履霜說的沒錯,不然你問驚蟄。」

突然被叫到名字的冉驚蟄怔了一下,回神過來,迅速弄清楚狀況後,她輕咳一聲。

「驚蟄?」冉重蹙眉。

「呃,驚蟄在此。」有些尷尬地從暗處走出來。

「妳妹妹的話是什麼意思?」他是冉氏家主,本有權利給家中後輩取字。

冉驚蟄無奈地瞥了妹妹一眼,才拱手道:「爺爺忘了?在皇朝,女子十八成年,未婚時可由父兄師長賜字,婚後若仍無字,則由夫婿命字。小雪雖已由帝王賜字,可『瀾冬』一字是御封,依禮,她可再得一字。」說罷,她轉過頭看著石履霜道:「想必石工部已為妹妹取字。」

石履霜勾起唇角。「春官長正解。」

冉重怔住,頓時無言。他竟忘了……這事。

「那麼小雪的字是……」才有家人這麼一問。

冉小雪但笑不語。眾人只好改問石履霜,而後者更是悶葫蘆一個,打死不說。

「你快說,不說我彈劾你!」冉重氣不過,口頭禪又脫口而出。

一片喧鬧中,一個春風般的聲音笑道:「讓我猜猜。」

一聽這聲音,冉驚蟄頭一個頭皮發麻。他怎麼還沒走?

只見紀繚綾旁若無人地搖著一把冬扇,方要開口說出猜測,石履霜已出聲阻止:

「紀大官人,這不過是閨閣中的一點情趣,不值得尊駕金口。」

紀繚綾自是知情識趣的人,點點頭,便轉對冉驚蟄低語:「瞧,我倆若成親,妳生辰時就不必再躲來我家了——當然我是很歡迎的。」

冉重雖然老了,但耳朵還沒壞。紀繚綾的話,他是一句不漏地聽見了。「冉驚蟄,這姓紀的說的,可是真的?妳生辰時都躲去他家中?」難怪他每到驚蟄日,都找不到自家孫女。

冉驚蟄臉色先是一紅,後又一白。「紀繚綾你胡說八道什麼!」簡直是禍水。

紀繚綾一臉無辜地看著冉驚蟄道:「驚蟄,妳真忍心讓我一年曠過一年?」

「今天是什麼日子?什麼情況?你跟我講這些事!」冉驚蟄火大了,就差沒翻桌。

「那什麼時候妳才願意跟我討論這事?」紀繚綾耐心十足地問。

「你慢慢等!」冉驚蟄咬牙道。

「好,我慢慢等。」紀繚綾應諾。

「你——」

又是一片喧鬧。

好個熱鬧的家宴之夜。

觥籌交錯間,冉小雪夫妻碰杯一飲。

冉小雪笑吟吟看著夫婿。「家裡一貫這麼吵,以後你慢慢會習慣。」

桌面下,兩人手挽著手,最後雙雙輕放在她的小腹上。

她有孕了,但當著祖爺爺的面可不能說,免得還沒出生的奶娃娃莫名其妙就被取了個奇怪的名字。

無論生男生女,他們的第一個孩子都會取名為石瑤。

這是夫妻倆早有共識的事了。

俗話說,隨妻回家,叫做歸寧。

石履霜今朝,也算有家可歸了。

瞇起眼,他笑得溫柔,低聲輕語:「小雪,生辰愉快。」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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昨天是二十四節氣的小雪。

所以我忍不住就寫了。

既然寫了,就還是放上來給大家看吧。

註一:引文出自《禮記‧月令》集解。

另外,中國的節氣是以陽曆來算的,不過小說背景是架空,曆法不見得相同,大家知道就好。

考慮半晌,我還是設了密碼。主要是因為越來越不喜歡被陌生人窺視,希望來訪的朋友都是真心喜愛我的作品才進來的。

我仍然得閉關去。出關遙遙無期。

大家保重,我加油!^_^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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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weixiaoyou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19) 人氣()